童年的中秋节
查世霖
小时候,中秋节即将到来之际,我有时会忧心忡忡地问母亲:“妈诶,妈,我们家到底要开始割谷子没有?”
我们口语中的谷子即水稻,也就是稻子。上一年打下的稻米早就吃完了,当季的水稻还在田中立着。有的还青枝绿叶的,才“灌浆”,有的正在“散籽”,也有的开始“打黄色”了。稻穗“打黄色”以后,表示已接近成熟,即将可以收割啦。中秋节在即,我们家的谷子或者还不十分黄熟,或者是因为天气原因,暂时无法开镰收割。小小年纪的我,并不是为了家计民生而操心,我只是担忧,到了八月十五那天,如果还没新米,那就没有米煮月亮稀饭。中秋节是儿童的狂欢节。节日的重头戏,是当夜和小伙伴们到野外煮月亮稀饭。没有米,不能煮月亮稀饭,那是大煞风景、非常扫兴的事。
父母也犯愁。“莲(怜)子心中苦”,看着我们失落、失望的神情,他们很不落忍。如果等时机成熟才正式收割稻子,然后再晒干,打米······那么,中秋节恐怕都过去喽!该怎么帮我们筹措米去参加煮月亮稀饭呢?
母亲背上背篓,拿着镰刀,下田挑最黄最好的稻穗,割了一背篓回来,用梿枷把稻穗脱了粒,然后再把打下的稻谷晒干,接着用石碓舂出米来······终于设法满足了我们节日的节日之需,母亲长舒口气,欣然慰然。乡村母亲朴素的爱子之心,由此可见一斑。
把米准备妥善,节日前夕,我们开始把目光转向包谷地中,觊觎着里面的南瓜。地里的包谷业已收完,干枯的包谷秆默立风中,里面的南瓜藤,依旧郁郁葱葱,瓜瓞绵延。
煮月亮稀饭,通常加入一些嫩南瓜片或者瓜丝,加了瓜片或瓜丝的“嫩瓜儿稀饭”,才是月亮稀饭应有的样子。那么,到哪家地里去偷瓜呢?大家背着大人,集思广益,密谋和商议偷瓜事宜。小伙伴中,谁家地里要是有合适的瓜选,他也会自告奋勇,“大义灭亲”:“我家地头有——去我家地里偷!”
煮月亮稀饭的南瓜,大多是偷来的。所谓“三讨不如一偷”。真要开口跟大人讨要,他们倒也不会吝啬一两个南瓜。但是,大人们总会在应允的同时,唠唠叨叨,再三叮嘱:“要摘就个把人进去摘呵!嫑邀约大帮大帮的娃娃儿些去地头,把瓜藤践踏得乱七八糟的。踩伤了瓜藤,以后就不肯结南瓜了呵!”“不肯结”就是结得不勤谨,或者不结,“瓜瓞不再绵延”的意思。不管我们怎么拍着小胸脯下保证,大人们就是不放心——他心里好像真还有点不舍得瓜似的。因此,我们干脆不开这个口,煮月亮稀饭前一刻,派人直接去地里偷取。
白天,我们一干小鬼头分成两股人马:一股在“内奸”的引导下,去他家地边进行“踩点”。“图谋不轨”的我们在那家人的地边游来游去,贼眉贼眼的,瞅准了地里比较合适的嫩南瓜,老成干练的骨干分子暗暗记住它所在的方位,用心默绘它的坐标位置,晚上过来,快、稳、准地,定点摘取。另一股大部队则扛着锄头,到村边的空地上挖灶,准备晚上煮月亮稀饭之用。
摄影:赵明建
八月十五月团圆。入夜,我们吃过了晚饭,就兴冲冲地,跟小伙伴们汇聚到一处去了。家中的月饼、水果糖等中秋食品,因为限量供应,大人是不会在晚饭后就即时分发和允许食用的。他们借口说,得等月亮当顶、月光最亮的时候才能开吃。大约也真是含有祭祀月亮的意思,可老人们说不出这些个道理来。由于激情在于煮月亮稀饭方面,刚刚吃饱了饭的我们,对于吃那些糖食果饼,也暂时不太热衷,心不在此,所以并不纠缠。我们抹抹嘴,呼朋引伴,背着锅,扛起柴禾,往白天挖的灶那儿走去。到了那里,大部分人员添柴引火,准备埋锅造饭。一大帮村童,叽哩哇啦地,在村边喧嚷着,忙碌着,端水的端水,抟火的抟火,把每个人凑的份子米汇总到一起下了锅······溶溶月光下,闪闪烁烁的火光背景前,皮影似地活动着若干活蹦乱跳的小小身影。我们大声说话,欢乐的嚷闹声,把乡村八月十五的圆月之夜,渲染得热闹非凡。天上的月亮和村头的父老,也被我们这边的热闹所吸引住了。
在这一片热闹后面,我们的特别行动小分队,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出发,实施偷瓜行动去了。他们个个身手敏捷,穿着“夜行衣靠”,循着白天打探好的路线,驾轻就熟,悄悄潜入了瓜地里。在月光斑驳的,立着干枯包谷秆的旱地里,他们顺藤摸瓜,摘了下来,抱回煮月亮稀饭的现场。他们走过那些闲站在村口,往火光灼灼处看热闹的大叔大爷们面前时,大叔大爷们一眼就看出了端倪,嗔骂道:“你们这帮小家伙,又去哪家地头偷瓜来?”大爷大叔们的语气是质问的,脸上却漾着温和的笑——别质疑夜里怎么看得见他们脸上的笑意,凭感觉就能知道。
在乡村,有两个日子是允许人们“行窃”的:一是上元节,大人们“偷青”;二是中秋节,小孩子偷瓜。
农历正月十四、十五夜,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,男女老幼一起,成群结队地,拿了香烛纸火到野外的祖茔前给祖先们“亮灯”。“亮灯”已毕,归来的时候,走过村边人家的菜地时,男男女女们总要岔进菜地里去,顺手牵羊拔几棵葱、扯几棵蒜带回家,此谓之“偷青”。“偷青”,是偷一年四季好运气。偷葱,获得聪明才智,也预示未来的日子里,事业“蒸蒸(针针)日上”;偷蒜,生活中,善于“精打细算,有搞干”。“有搞干”就是有作为、有本事的意思,都是吉祥愿景。又有一说,道是小伙子心中有了暗恋对象,就去人家地里偷青,偷青谐音“偷情”,这样,能掳获姑娘的芳心,使之意属于他,顺利缔结连理······总之,偷青的人不会被当做蟊贼来看待,也不会被道德谴责的。被偷的人家,不会怨怒和詈骂偷窃者。
至于小孩子八月十五偷瓜煮月亮稀饭,过他们一年一度的狂欢节,这行为也是被大人所默许的。哪家娃娃真要是一本正经地到大人跟前求索讨要,大人还觉得傻小子太过实诚,心眼不活哩。
“特别行动队”顺利偷来了南瓜,锅里的水、米也正要煮沸了。灶边掌勺的“大厨”老远一见,迫不及待地咋咋呼呼:“快点呀,就等你们的瓜儿下锅呀!”南瓜到手,大厨慢条斯理地,切瓜片,或者切瓜丝。灶门口烧火的小伙伴执行力太强,火烧得很旺,在灶内强大的火力下,锅里“呼噜呼噜”沸腾起来了。旁边的人夸张地喊起来:“快点啰,水都涨翻喽!”“大厨”无动于衷,依然不紧不慢地切着瓜。这边“别动队队长”蹿过去,拿起还没切的嫩南瓜,“砰”地一下砸到砧板上,南瓜应声而破,分崩离析。然后,他麻利地把南瓜的碎块捧起来,放进锅里,再拿起锅铲搅合搅合,使它和米一起,接受熬煮。
月上中天,锅里的稀饭熟了。大家拿碗执筷,胃口大开地吃起来。一直嚷嚷个不停的我们,被月亮稀饭“堵住了”嘴,天地间一时安静下来,不再那么闹哄哄了。代之而来的是锅、碗、瓢、勺等互相磕碰所发出来的响声,以及大伙“呼噜呼噜”喝稀饭的声音。
不一会,一锅南瓜稀饭就被我们刮得干干净净。一个二个也撑得“吊锅肚”鼓鼓圆圆的了。一个带头,别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学样,用两只手掌捯换着抹抹圆鼓鼓的肚子,心满意足,十分夸张地说:“儿哄,裸(老)子吃饱完了!”“裸子也是!”圆月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银辉漫洒,深情地“看着”我们这一群快乐无比的乡村少年。
这时候,我父亲通常就要用他那当生产队长时“喊工”练出来的大嗓门,呼唤我们回家领取月饼和糖果了。
说是月饼,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月饼,只是用了几个巴掌大的“干壳饼”凑合事。打记事起,一直到读完初中,我都还没品尝过真正的月饼。月饼很贵,我家经济拮据,舍不得买。那种“干壳饼”很脆很“糠”,一口咬去,满嘴碎屑,如果边吃边说话,碎屑被气流喷得到处飞,不注意还会随着吸气往回抽,呛得咳嗽起来。另外,还有一些水果糖。那是论颗卖的,买糖的时候,营业员抓一大把放在柜台上,用手拨拉着,一五一十地数,不过秤称。也很少有阔绰到论斤买水果糖的人家。在家里分给我们哥四个时,父亲也是把水果糖摊放到桌面上,一五一十地扒拉着,仔细地数,平均分发给我们。一个也不能多,一个也不能少。否则,“分赃不平”,我们几哥弟会为一颗两颗糖,争执、吵闹不休。分发到最后,如果剩下一颗或三颗水果糖,那就不分了。四除以一或者四除以三,都不能除尽,不容易分得平均。几弟兄一致同意,那些分不下去的水果糖,就留给父母大人们分享。我们宁愿少吃,也必须讲求平均。那个时候,我们居然没有谁想到,父亲母亲更应该享受一份。如果分配的过程中,不识数的某个兄弟蛮横不讲理,仅凭主观意识,就认为自己少得了糖,于是嚷嚷起来:“他得的好像要多一点,我的少了!”“庄稼老二不识货,光看堆垛”。他因此发难,“做(治)气”。这时,无可奈何的母亲就只得半真半假地无端指责父亲,以平儿“愤”:“你主管分呐嘛?!要分就分平均嘛!一个多一个少的,搞得几弟兄争嘴——大人吃不吃都得,只要他们嫑吵架就行!”父母也不能为了息事宁人,而把他们落下的一颗两颗糖“找补”给那位治气的无理取闹者,那样一来,旁边的儿子们又会“主张正义”,觉得父母应该享受的,凭什么要拿给无理取闹的人?他凭什么可以“多吃多占”?!再说,给了他,我们不就真的不平均了吗?父亲有时候如果真的分发错了,多得的儿子“蛮横不讲理,到手就是财”,父亲追讨不回来,那就很无奈。父亲是文盲,对数目也不甚敏感,买的时候,没有把糖果的数目控制得恰到好处,所以常常会产生“除不尽”的状况。
中秋节除了有糖食果品吃,还有葵花和花生。那东西主要是自家地里的出产物,“家屋所出”的,没花钱。我们先前主要是着意于糖食果品,对葵花籽和花生并没有“放在意下”。等到“干壳饼”、水果糖之类“精品”瓜分完毕,我们才又观注起葵花花生来。我们争先恐后,大把大把地抢着往自己衣兜里塞。抓取的时候,动作太过急躁,葵花花生撒落一地。母亲在旁边嗔骂:“菩萨儿些,慢一点嘛——可吃不可撒呀!”嘴上骂着,脸上一丝怒容都没有,反而漾满了慈祥的神色。
家里的节日果品瓜分完毕,我们没了“挂念”,于是带着自己的那一份,又风一样地转身出门,跑回煮月亮稀饭的那堆还没燃尽的篝火旁边去,与小伙伴们重新汇合一处。大家都一样,围着灶坑里的余烬,各自展示、显摆着自己回家里拿来的糖食果饼。大伙比着赛,看谁的花样和数量更多些,品评谁的更其高档和更加好吃。富裕人家的孩子,满脸得意,大肆显摆。在这方面,我们哥几个常常自愧不如,攀比现场,我们的声音最小,最没有底气。
当然,无论高档低档,在那里,大家都会互相分享,共同食用,一般是不分彼此的。
夜深了,火熄了,月华如水,月亮那张银盘似的圆脸,显得更加明亮了,清波流泻一地。月光下的我们,这时才感觉到了一点点秋夜的凉意。也玩得尽兴了,也有些困倦了,声音也因为长时间的、充满激情的大声嚷嚷,而变得有些沙哑了。各家的大人,此时也站在门外,朝这边远远地呼唤各自的娃,让他们回家睡觉。这样,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依依惜别。临别相约,来年中秋“到时候来早点,月亮稀饭煮多点!”好像意犹未尽似的。然后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
村子安静下来。深邃的天空中,群星璀璨,中秋节之夜的圆月呀,更加熠熠生辉了。
如果说,儿童时代的生活是一首欢畅淋漓的抒情诗,那么,我们乡村儿童的中秋节,就是诗中清新美丽的精彩句子。
作者简介:查世霖,男。贵州省黔西南州安龙县龙广镇人。贵州省作家协会、黔西南州作家协会、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。《戈秘,戈秘》获第二届“良知行”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。有作品散见于《贵州作家》、《贵州日报》,《劳动时报》、《黔西南日报》、《今日义龙》、《万峰湖》、《万峰林》、《夜郎文学》、《作家文学》、《兴仁文苑》、《翠华晴隆》、《天下布依》等刊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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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编辑:印象黔西南)
童年的中秋节
查世霖
小时候,中秋节即将到来之际,我有时会忧心忡忡地问母亲:“妈诶,妈,我们家到底要开始割谷子没有?”
我们口语中的谷子即水稻,也就是稻子。上一年打下的稻米早就吃完了,当季的水稻还在田中立着。有的还青枝绿叶的,才“灌浆”,有的正在“散籽”,也有的开始“打黄色”了。稻穗“打黄色”以后,表示已接近成熟,即将可以收割啦。中秋节在即,我们家的谷子或者还不十分黄熟,或者是因为天气原因,暂时无法开镰收割。小小年纪的我,并不是为了家计民生而操心,我只是担忧,到了八月十五那天,如果还没新米,那就没有米煮月亮稀饭。中秋节是儿童的狂欢节。节日的重头戏,是当夜和小伙伴们到野外煮月亮稀饭。没有米,不能煮月亮稀饭,那是大煞风景、非常扫兴的事。
父母也犯愁。“莲(怜)子心中苦”,看着我们失落、失望的神情,他们很不落忍。如果等时机成熟才正式收割稻子,然后再晒干,打米······那么,中秋节恐怕都过去喽!该怎么帮我们筹措米去参加煮月亮稀饭呢?
母亲背上背篓,拿着镰刀,下田挑最黄最好的稻穗,割了一背篓回来,用梿枷把稻穗脱了粒,然后再把打下的稻谷晒干,接着用石碓舂出米来······终于设法满足了我们节日的节日之需,母亲长舒口气,欣然慰然。乡村母亲朴素的爱子之心,由此可见一斑。
把米准备妥善,节日前夕,我们开始把目光转向包谷地中,觊觎着里面的南瓜。地里的包谷业已收完,干枯的包谷秆默立风中,里面的南瓜藤,依旧郁郁葱葱,瓜瓞绵延。
煮月亮稀饭,通常加入一些嫩南瓜片或者瓜丝,加了瓜片或瓜丝的“嫩瓜儿稀饭”,才是月亮稀饭应有的样子。那么,到哪家地里去偷瓜呢?大家背着大人,集思广益,密谋和商议偷瓜事宜。小伙伴中,谁家地里要是有合适的瓜选,他也会自告奋勇,“大义灭亲”:“我家地头有——去我家地里偷!”
煮月亮稀饭的南瓜,大多是偷来的。所谓“三讨不如一偷”。真要开口跟大人讨要,他们倒也不会吝啬一两个南瓜。但是,大人们总会在应允的同时,唠唠叨叨,再三叮嘱:“要摘就个把人进去摘呵!嫑邀约大帮大帮的娃娃儿些去地头,把瓜藤践踏得乱七八糟的。踩伤了瓜藤,以后就不肯结南瓜了呵!”“不肯结”就是结得不勤谨,或者不结,“瓜瓞不再绵延”的意思。不管我们怎么拍着小胸脯下保证,大人们就是不放心——他心里好像真还有点不舍得瓜似的。因此,我们干脆不开这个口,煮月亮稀饭前一刻,派人直接去地里偷取。
白天,我们一干小鬼头分成两股人马:一股在“内奸”的引导下,去他家地边进行“踩点”。“图谋不轨”的我们在那家人的地边游来游去,贼眉贼眼的,瞅准了地里比较合适的嫩南瓜,老成干练的骨干分子暗暗记住它所在的方位,用心默绘它的坐标位置,晚上过来,快、稳、准地,定点摘取。另一股大部队则扛着锄头,到村边的空地上挖灶,准备晚上煮月亮稀饭之用。
摄影:赵明建
八月十五月团圆。入夜,我们吃过了晚饭,就兴冲冲地,跟小伙伴们汇聚到一处去了。家中的月饼、水果糖等中秋食品,因为限量供应,大人是不会在晚饭后就即时分发和允许食用的。他们借口说,得等月亮当顶、月光最亮的时候才能开吃。大约也真是含有祭祀月亮的意思,可老人们说不出这些个道理来。由于激情在于煮月亮稀饭方面,刚刚吃饱了饭的我们,对于吃那些糖食果饼,也暂时不太热衷,心不在此,所以并不纠缠。我们抹抹嘴,呼朋引伴,背着锅,扛起柴禾,往白天挖的灶那儿走去。到了那里,大部分人员添柴引火,准备埋锅造饭。一大帮村童,叽哩哇啦地,在村边喧嚷着,忙碌着,端水的端水,抟火的抟火,把每个人凑的份子米汇总到一起下了锅······溶溶月光下,闪闪烁烁的火光背景前,皮影似地活动着若干活蹦乱跳的小小身影。我们大声说话,欢乐的嚷闹声,把乡村八月十五的圆月之夜,渲染得热闹非凡。天上的月亮和村头的父老,也被我们这边的热闹所吸引住了。
在这一片热闹后面,我们的特别行动小分队,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出发,实施偷瓜行动去了。他们个个身手敏捷,穿着“夜行衣靠”,循着白天打探好的路线,驾轻就熟,悄悄潜入了瓜地里。在月光斑驳的,立着干枯包谷秆的旱地里,他们顺藤摸瓜,摘了下来,抱回煮月亮稀饭的现场。他们走过那些闲站在村口,往火光灼灼处看热闹的大叔大爷们面前时,大叔大爷们一眼就看出了端倪,嗔骂道:“你们这帮小家伙,又去哪家地头偷瓜来?”大爷大叔们的语气是质问的,脸上却漾着温和的笑——别质疑夜里怎么看得见他们脸上的笑意,凭感觉就能知道。
在乡村,有两个日子是允许人们“行窃”的:一是上元节,大人们“偷青”;二是中秋节,小孩子偷瓜。
农历正月十四、十五夜,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,男女老幼一起,成群结队地,拿了香烛纸火到野外的祖茔前给祖先们“亮灯”。“亮灯”已毕,归来的时候,走过村边人家的菜地时,男男女女们总要岔进菜地里去,顺手牵羊拔几棵葱、扯几棵蒜带回家,此谓之“偷青”。“偷青”,是偷一年四季好运气。偷葱,获得聪明才智,也预示未来的日子里,事业“蒸蒸(针针)日上”;偷蒜,生活中,善于“精打细算,有搞干”。“有搞干”就是有作为、有本事的意思,都是吉祥愿景。又有一说,道是小伙子心中有了暗恋对象,就去人家地里偷青,偷青谐音“偷情”,这样,能掳获姑娘的芳心,使之意属于他,顺利缔结连理······总之,偷青的人不会被当做蟊贼来看待,也不会被道德谴责的。被偷的人家,不会怨怒和詈骂偷窃者。
至于小孩子八月十五偷瓜煮月亮稀饭,过他们一年一度的狂欢节,这行为也是被大人所默许的。哪家娃娃真要是一本正经地到大人跟前求索讨要,大人还觉得傻小子太过实诚,心眼不活哩。
“特别行动队”顺利偷来了南瓜,锅里的水、米也正要煮沸了。灶边掌勺的“大厨”老远一见,迫不及待地咋咋呼呼:“快点呀,就等你们的瓜儿下锅呀!”南瓜到手,大厨慢条斯理地,切瓜片,或者切瓜丝。灶门口烧火的小伙伴执行力太强,火烧得很旺,在灶内强大的火力下,锅里“呼噜呼噜”沸腾起来了。旁边的人夸张地喊起来:“快点啰,水都涨翻喽!”“大厨”无动于衷,依然不紧不慢地切着瓜。这边“别动队队长”蹿过去,拿起还没切的嫩南瓜,“砰”地一下砸到砧板上,南瓜应声而破,分崩离析。然后,他麻利地把南瓜的碎块捧起来,放进锅里,再拿起锅铲搅合搅合,使它和米一起,接受熬煮。
月上中天,锅里的稀饭熟了。大家拿碗执筷,胃口大开地吃起来。一直嚷嚷个不停的我们,被月亮稀饭“堵住了”嘴,天地间一时安静下来,不再那么闹哄哄了。代之而来的是锅、碗、瓢、勺等互相磕碰所发出来的响声,以及大伙“呼噜呼噜”喝稀饭的声音。
不一会,一锅南瓜稀饭就被我们刮得干干净净。一个二个也撑得“吊锅肚”鼓鼓圆圆的了。一个带头,别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学样,用两只手掌捯换着抹抹圆鼓鼓的肚子,心满意足,十分夸张地说:“儿哄,裸(老)子吃饱完了!”“裸子也是!”圆月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银辉漫洒,深情地“看着”我们这一群快乐无比的乡村少年。
这时候,我父亲通常就要用他那当生产队长时“喊工”练出来的大嗓门,呼唤我们回家领取月饼和糖果了。
说是月饼,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月饼,只是用了几个巴掌大的“干壳饼”凑合事。打记事起,一直到读完初中,我都还没品尝过真正的月饼。月饼很贵,我家经济拮据,舍不得买。那种“干壳饼”很脆很“糠”,一口咬去,满嘴碎屑,如果边吃边说话,碎屑被气流喷得到处飞,不注意还会随着吸气往回抽,呛得咳嗽起来。另外,还有一些水果糖。那是论颗卖的,买糖的时候,营业员抓一大把放在柜台上,用手拨拉着,一五一十地数,不过秤称。也很少有阔绰到论斤买水果糖的人家。在家里分给我们哥四个时,父亲也是把水果糖摊放到桌面上,一五一十地扒拉着,仔细地数,平均分发给我们。一个也不能多,一个也不能少。否则,“分赃不平”,我们几哥弟会为一颗两颗糖,争执、吵闹不休。分发到最后,如果剩下一颗或三颗水果糖,那就不分了。四除以一或者四除以三,都不能除尽,不容易分得平均。几弟兄一致同意,那些分不下去的水果糖,就留给父母大人们分享。我们宁愿少吃,也必须讲求平均。那个时候,我们居然没有谁想到,父亲母亲更应该享受一份。如果分配的过程中,不识数的某个兄弟蛮横不讲理,仅凭主观意识,就认为自己少得了糖,于是嚷嚷起来:“他得的好像要多一点,我的少了!”“庄稼老二不识货,光看堆垛”。他因此发难,“做(治)气”。这时,无可奈何的母亲就只得半真半假地无端指责父亲,以平儿“愤”:“你主管分呐嘛?!要分就分平均嘛!一个多一个少的,搞得几弟兄争嘴——大人吃不吃都得,只要他们嫑吵架就行!”父母也不能为了息事宁人,而把他们落下的一颗两颗糖“找补”给那位治气的无理取闹者,那样一来,旁边的儿子们又会“主张正义”,觉得父母应该享受的,凭什么要拿给无理取闹的人?他凭什么可以“多吃多占”?!再说,给了他,我们不就真的不平均了吗?父亲有时候如果真的分发错了,多得的儿子“蛮横不讲理,到手就是财”,父亲追讨不回来,那就很无奈。父亲是文盲,对数目也不甚敏感,买的时候,没有把糖果的数目控制得恰到好处,所以常常会产生“除不尽”的状况。
中秋节除了有糖食果品吃,还有葵花和花生。那东西主要是自家地里的出产物,“家屋所出”的,没花钱。我们先前主要是着意于糖食果品,对葵花籽和花生并没有“放在意下”。等到“干壳饼”、水果糖之类“精品”瓜分完毕,我们才又观注起葵花花生来。我们争先恐后,大把大把地抢着往自己衣兜里塞。抓取的时候,动作太过急躁,葵花花生撒落一地。母亲在旁边嗔骂:“菩萨儿些,慢一点嘛——可吃不可撒呀!”嘴上骂着,脸上一丝怒容都没有,反而漾满了慈祥的神色。
家里的节日果品瓜分完毕,我们没了“挂念”,于是带着自己的那一份,又风一样地转身出门,跑回煮月亮稀饭的那堆还没燃尽的篝火旁边去,与小伙伴们重新汇合一处。大家都一样,围着灶坑里的余烬,各自展示、显摆着自己回家里拿来的糖食果饼。大伙比着赛,看谁的花样和数量更多些,品评谁的更其高档和更加好吃。富裕人家的孩子,满脸得意,大肆显摆。在这方面,我们哥几个常常自愧不如,攀比现场,我们的声音最小,最没有底气。
当然,无论高档低档,在那里,大家都会互相分享,共同食用,一般是不分彼此的。
夜深了,火熄了,月华如水,月亮那张银盘似的圆脸,显得更加明亮了,清波流泻一地。月光下的我们,这时才感觉到了一点点秋夜的凉意。也玩得尽兴了,也有些困倦了,声音也因为长时间的、充满激情的大声嚷嚷,而变得有些沙哑了。各家的大人,此时也站在门外,朝这边远远地呼唤各自的娃,让他们回家睡觉。这样,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依依惜别。临别相约,来年中秋“到时候来早点,月亮稀饭煮多点!”好像意犹未尽似的。然后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
村子安静下来。深邃的天空中,群星璀璨,中秋节之夜的圆月呀,更加熠熠生辉了。
如果说,儿童时代的生活是一首欢畅淋漓的抒情诗,那么,我们乡村儿童的中秋节,就是诗中清新美丽的精彩句子。
作者简介:查世霖,男。贵州省黔西南州安龙县龙广镇人。贵州省作家协会、黔西南州作家协会、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。《戈秘,戈秘》获第二届“良知行”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。有作品散见于《贵州作家》、《贵州日报》,《劳动时报》、《黔西南日报》、《今日义龙》、《万峰湖》、《万峰林》、《夜郎文学》、《作家文学》、《兴仁文苑》、《翠华晴隆》、《天下布依》等刊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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